阿里纪行之四－－转神山

阿里纪行之四－－转神山

发布时间： 1998-10-20 　　 来源： 中国西藏 　　 作者： 成卫东

　　采访笔记8月8日：

　　昨天，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古格向普兰进发。途中，司机听说我要去神山采访，非常高兴，而当他提出能否返回狮泉河去接他爱人一同转神山时，我有点犹豫了，因这里返回狮泉河镇要跑500多公里，但看到他央求期待的表情时，我只好同意了。他将我临时放在札达至普兰途中可以过夜的达巴机务连。空旷的原野上有几幢孤零零的房子。夜里气温很低，一床薄薄的小被冻得我睡不着，只好起来将所有的衣服穿上熬到天亮。早晨起来，大地一片洁白，我蹲下一摸满地冰霜，原来这里海拔有4700米。

　　上午10点，小车返回了，司机爱人叫卓玛，她很兴奋，对我说转神山是藏民族很多人的心愿，她还带了一个氧气袋，随后我们即刻上路。途经一叫门士的地方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面八方的转山客，从这里到转山之地距离已不太远了。

　　神山——岗仁布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6714米。她雄伟壮观，气势磅礴，千百年来关于她的神奇故事和传说征服了无数信徒，令人仰慕、崇拜和向往。每年到这里朝圣转山旅游的中外信徒游客成千上万，虔诚的信徒则不远万里磕着长头，长达一年或更长的时间来朝拜神山。

　　岗仁布钦，藏语意为“雪山之宝”。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尚在人间时，守护十万之神，诸菩萨、天神、人、阿修罗（古印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和天界乐师都云集在神山周围，时值马年，因此，马年便成为岗仁布钦的本命年。相传朝圣者来此转山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10圈可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之苦；转百圈可在今生成佛升天；而在释迦牟尼诞生的马年佛本命年转一圈，则可增加一轮12倍的功德，而相当常年的13圈。神的诱惑和人的崇拜使朝圣者年复一年，络绎不绝，在通往神山的一条条道路上，形成了一个耐人寻味、令人感慨的永动流。神山已深深地寓于西藏的宗教历史文化之中，她是人与神、人与自然结合的精神之山、文化之山、信仰之山。看来，我要用心灵去实实在在地感受、认识这神山和转山人了。

　　下午1点多，我们来到一个叫作扎达布热的小寺，从规模上它无法与西藏其他大寺相比，但这是转山人必须要到的地方，它好比转山开门的钥匙，不拿钥匙无法进山。据说这是佛教高僧阿底峡的修行宫。阿底峡，古印度僧人、学者，对五明学有很深的造诣，公元1038年受阿里王子之请，进藏传播佛法和医学，译经授徒，他对西藏佛教的传播、发展影响很大。扎达布热寺不大，近年重修过，现只有5位僧人。传说寺里有印有阿底峡脚印的大石头。一条小河从寺前流过，在河两岸的岩石上，挂满了随风飘扬的各色经幡，寺外山坡内外转经路上堆放了不少玛尼石。该寺的转山路之所以出名还因为离寺不远处有一个小温泉带，一缕缕温水从地下冒出，热气腾腾，它无疑给转山人带来神秘的色彩和实惠。人们在此洗漱据说可以除病免灾。我也想在此感觉一下，脱下十几日未离身的衣服好好洗一洗，但洗得人多，几处稍大的水坑都被搅混，我只好遗憾地离去。汽车继续驶向神山，万里晴空突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冰雹从天而降，荒野戈壁能见度大大减弱，汽车风挡雨刷不地地摇摆，我们只好减了速前进。下午4点多钟，空中云量明显减少，前方突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山影，岗仁布钦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高声欢呼，天虽然还没有放晴，云在快速地流动，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两次叫司机停车拍照。在转山大本营“塔尔钦”前，一条清清的小溪从远山上流下，这就是神山上融化的雪水，人们称之为岗仁布钦神水。同行人下车又洗、又喝、又祈祷、又留影，对此时的情景，我不知是被感染还是心灵已沟通，我表现出了欣赏、赞许的目光。

　　塔尔钦，转山人的大本营，我们抵达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不大的冈底斯宾馆已聚满了转山客，他们之中有印度、尼泊尔、不丹、锡金、巴基斯坦、美国、英国、瑞士、奥地利等国的游人、香客和来自云南、四川、甘肃、青海及西藏各地的藏族同胞，男女老少，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国籍，不同装束和不同心态，但都怀着一个心愿———转神山。在宾馆外，上百顶各色帐篷已占据了山坡好大一块地，成群的牦牛、羊群和数量不多的东风卡车夹在其间，使这人烟稀少的阿里高原形成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在此不远处，还有一处冈底斯藏文学校，不巧是学校正在扩建，人们都去参加劳动了。十几天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场面，我兴奋地抱着相机四处照相。当晚我们分头在藏文学校和招待所住下，从此融入转山人的洪流之中。为了第二天开始的转山，我认真选择要带的东西。不知不觉大半夜过去了。我迷迷糊糊在狗叫和风声中渡过了后半夜。

　　8月9日

　　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大晴天。早上8点，天刚亮，我穿上有40多斤的摄影背心，里面装了4台相机，各种镜头，增倍镜，哈苏后背，几十个胶卷和手电筒等，和同行4人踏上了转山之路。按佛教之规，转山顺时针方向。在碎石布满山路的崎岖小道上，我小心地走着，并留心四周，此时我们前后都有零散的转山人，听说那些行走飞快而计划当天就转完神山的人早在四五个小时前就出发了，而我们计划要走两到三天。一个小时以后，岗仁布钦随着山的角度的变化，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转弯处，我们路过转山途中的第一个玛尼堆，我的4个同行者不由分说，放下行装面对神山就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此时我仰望神山：它山型如橄榄，显出阳刚之态，直插云霄，峰顶如七彩圆冠，周围如八瓣莲花四面环绕，山体如水晶砌成，绝顶的玉镶冰雕。我心中暗赞，好一座神山，真不愧为万众信仰之山。继续前行，前方是一个开阔地带。这时明媚的阳光已普照大地，冈底斯山融化的雪水形成的拉曲河从山脚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流水声婉转动听，它使大地滋润，万物生长。荒山、绿地、雪峰在阳光下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在行进的路上，我们时而被人超过，时而又超过他人，但我注意到所有的转山人没有人讲话说笑，人人低头不语，默默行走，来去匆匆。途中，我们还时常与转山的本教徒相遇，他们转山的方向正好与佛教相反。本教，俗称黑教，是西藏古代盛行的一种原始宗教，最初流行于阿里一带，它崇奉天地、山林、水泽和神鬼精灵和自然物，重祭祀、跳神、占卜禳解等。在吐蕃王朝前期占统治地位，佛教传入西藏后佛本之间展开了长期的斗争，公元8世纪后本教渐渐渐衰微。后来本教吸收佛教的一些内容，改佛经为本经，繁衍教理教义，成为西藏宗教的一个教派。岗仁布钦原本为本教神山，后佛教大师米拉日巴与本教徒在此斗法。结果佛教胜了，神山也自此易主。转神山之前我还听说，岗仁布钦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都有一次“塔尔钦”（藏语意为大经旗）换经幡之举。每逢这天都是人山人海，当地群众和四面八方的朝山者自愿前来参加换经幡活动，高大的风马旗幡一放倒，人们就蜂拥而上抢摘旧经幡。待第二天挂上新经幡后再齐心协力将其立起，从这天起就宣告了新一年转山的开始。过去，这里才是真正的“塔尔钦”———转山的起点和终点，后来有关部门为了保护环境，就将转山大本营迁至距此数公里的冈底斯山宾馆的地方，地名仍叫塔尔钦。如今，这高24米的巨大风马旗柱已展现在我眼前，它高高地竖立在碎石铺地的山坡上，崭新的经幡在阳光下，色彩那么鲜艳，加上山风的吹动，在蓝天白云的远处雄伟神山的映照下，显得宁静而庄重，此时距它不远的山谷中，远道而来的转山者，几十顶帐篷组成的“部落”已在此安营扎寨。高大的经幡，雄浑的神山和山下帐篷里冒出的缕缕炊烟，构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这里充满了祥和和宁静。

　　过了塔尔钦，我们加快了步伐，逐渐赶上了一批印度的朝山香客，他们来自新德里。这批香客于转山途中的第二个小寺确古寺下的拉曲河畔做祈祷。虔诚的信徒，面对神山，赤裸的身体迎着微微的山风，用冰凉的神水洗涤着四肢和心灵……从这里，我开始攀登在半山腰的确古寺，在这海拔4800多米的高度，每行走一步都是艰难的，何况还要爬山。我喘着粗气，张着大嘴，背着沉重的相机吃力地爬向位于神山斜对面的小寺。寺庙不大，只有3名僧人，但香火很旺。寺里供奉着被认为是自然形成的石佛———无量光佛，寺里真正吸引我的是两个十分珍贵的大象牙，而寺中66岁的老僧人次仁白觉却回答不上来其收藏的年代。次白老人十分和善，他为我们打了酥油茶，我向他和寺庙赠送了十一世班禅的照片，以示答谢。据陪同我转山的平措说，神山周围4个小寺均为噶举派寺庙，寺虽小，但每个寺庙都有许多故事和传说，转山一定要拜寺，这是转山的一部分。离开确古寺已是下午2点多了，我们下山沿着拉贡河左岸行走。此时我的步伐已经明显减慢，体力也深感有些不支，但这只走了10公里路。我爬到河边喝上几口清凉的河水，打起精神，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从我身后传来牦牛的叫声，我回头一看，人们赶着几十头牦牛来转神山，看来人畜都要在此受神山的洗礼。我拍完牦牛正待前行，突然发现50多米远的河滩上一位中年男子正在一步一磕头，这是我转山途中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磕长头的转山人，因为他在河中的滩地上，水大我无法过去，只能装上增倍镜，用长镜头拍了几张。遥望他一起一落，起伏不的的动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途中，我还遇上一位从西藏尼木县来的62岁的老人，他叫伦珠，从去年6月来此转神山至今已转了120圈，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我最终也没有弄明白。但他告诉我，这120圈之中有代替别人圈的10圈，每圈可收取50一100元的补助费、我细细打量着这位老人，他饱经风霜的脸没有一点光泽，干枯的嘴上露出了裂痕，但他身体很好。我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不由自主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糖送到他的手上，还赠给他一张十一世班禅的照片，并写上：“愿佛保佑您和您的全家万事如意，吉祥幸福，扎西德勒！”下午7时，我们终于来到了转山的折返点，从这里开始，我们将要攀登神山背后的卓玛拉山，这也是转山路上要拜的第三个小寺“哲热洞”。哲热洞更小，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僧人，寺中除了几幅唐卡画和几尊泥佛外什么也没有，这里实际只是一个修行洞而已。寺下不远的河边上有一排泥土房，是这里唯一的招待所，因有旅游团队全部包下，看来我们只有自找地方过夜了。在寺旁有一个废弃的破土房，围墙已残缺不全，房顶一半露天，看来这里当过羊圈，地下铺有厚厚的羊粪，还透着一股青草的芳香，我们顾不上许多了，能找个“住处”已很幸运，来晚了连这地方都没有。司机和平措帮我卸下沉重的摄影背心，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此时全身酸痛，浑身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们几个捡柴烧茶，拿出干饼、干馍和风干肉慢慢吃起来，我那里吃得下去，话也不想说，动也不想动，我真是累极了。水开了，我喝了几口，此时我顺口问卓玛累不累，她轻声回答，还可以，我心中不免对她真有点佩服，看来，人还是要有点精神才行。我靠在墙边，眼睛半睁半闭，望着眼前的神山。此时夕阳西下，渐渐将我面对的神山照得金光灿灿。晚上近9点了，这里还有阳光，难道这不是神奇？

　　神山之巅不时有白云飘过，白云过后，神山立即变成一座傲立在世界之巅的金山，雄浑阳刚，此时我突然忘记了疲劳，抱起相机大步流星地冲起来，左蹦右跳爬上一块大巨石，用其顶部依托，用慢门拍摄了这难得、难忘、令人激动的瞬间。这是转山途中距神山最近的距离，也是我转山以来最冲动的一刻。是什么力量驱动，我似明非明，是一种愿望，一种感觉？还是人在自然面前的一种本能？我不得而知，也许是人与自然的另一种和谐统一吧。夜深了，除了拉曲河的流水和仍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一切显得那么宁静，我们几个人缩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有人打起了鼾，我圈起酸痛的双腿，面朝上，这时不算太黑的天幕上布满了闪亮的星星，它们像商量好似地不停地向我眨眼，似要与我对话，而我的嘴欲张不能，大脑出现了空白，我忘记了一切，好像来到一个新的空间，这里充满了祥和和宁静，难道不信么，明月可始终站在一旁作证。不知不觉，我闭上疲惫的眼睛，寻梦在世界屋脊的神山中。

　　8月10日

　　凌晨，我被闹表催起，4点钟（相当于北京时间凌晨2点），我们又摸黑上路了。虽然昨天的疲惫还没有完全消除，但不知怎的，今天的感觉好多了，这可能又是精神占了上风。我们用手电筒照明，攀登卓玛拉山，这是整个转山途中最艰巨的一段。由于天黑无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手电筒光照下喘着粗气爬行。越爬高度越高，我的呼吸大得几米外都能听见，如同在拉风箱。我们爬一段歇一会儿，山风吹得呼呼响。两个小时后，我们途经了一个乱石滩，到处扔的是一些破旧衣衫，同行的次仁旺堆告诉我，这是神山的一个天葬台。由于天黑，天葬台有多大规模、什么模样实在无法看清，只好借着手电的一支独光，四处照一照。此时我又抬头远望黑夜中的神山，它在夜空中仍峥嵘、沉静、风骨不凡。7点多，在太阳快出来了，我们也距卓玛山顶不远了，这时我选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取出相机准备拍摄日出映神山。神山之夜气温很低，凡是积水处都结了薄冰，清晨格外的冷，我双手冻得发麻，好在身上一直在活动还不觉得冷。十几分钟过去了，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束晨光，大地开始变色，神山被金光照耀，白里见红，红中有白，雄浑壮丽，神奇动人，此刻我站在神山旁，心中非常自豪和骄傲，我深感目睹了神的色变，我用心灵去感悟她的灵、光、色，只有亲身的体验者才能触景生情，才能有情景交融之感———神山不愧为万山之神，万众之魂。我激动不已，不停地拍摄，而后抱着相机一口气向卓玛拉山顶爬去。8点30分，我终于抵达海拔5723米的转山最高点卓玛拉山顶。这里崖石遍野，我们在岩石间跳跃，一个方圆近百米的经幡群铺架在乱石滩上。长短新旧的各式经幡在晨光下显得比平时更加鲜艳、粗犷。转山人都在此停留，磕头、挂经幡，休息吃饭。由于心情兴奋，在这海拔6000米的高度，我竟没有感到太大的反映和不适。至此，我多少领悟到了一点转山人的心情、心态，是积德，是行善，是悔过还是许愿，一切到此都是真实的。

　　下山了，心情大不一样，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我被遍山的雪莲花所吸引，并不时停下来采摘起来，准备回京送给朋友，以分享转山的愉悦。不知何因，我在这里所采的雪莲，要比我在珠峰和青海玉树采摘的小。很快一片草甸和流水形成的一介沼泽地带展现在眼前，这和山上的感觉差异太大了。到这里，所有转山者都放慢了脚步，有的甚至在草坪上休息起来。这时，一位拿着紫色小花的僧人格外引人注意，当他看到我们时，主动上前打招呼，他叫扎西罗布，是藏北那曲人，今年34岁，他已转山82圈，在马年时，他已来此转山20圈，他说准备转山100圈，这是他的宿愿。下午5时，我们来到转山途中的最后一个寺庙“祖珠寺”，寺里的小师傅对我们说，这是为纪念佛教尊者米拉日巴与本教徒那如斗法而建的。在寺内石屋内顶有米拉日巴的手印。小寺建在半山腰上，这里距转山大本营塔尔钦还有几十公里。此时，我已累得不行，右腿关节明显感到不行，双脚前掌分别打了一个大血泡，我将双脚包上一点卫生纸一瘸一拐咬牙行走，直到晚上10点才返回塔尔钦，从而完成了这令我毕生自豪、骄傲和难忘的转山行动。这是净化心灵之举，是人与自然的对话和挑战，是一次毅力旅行，是对意志的考验，它使我明白了许多，对一切增加了同情、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