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胡红一

　胡红一

　［1］

　　 苑跟乐是前脚搭后脚来到这个喧闹尘世的。

　　 苑出生的时候，乐的母亲正仰躺在藤椅上，揉着圆滚滚的肚皮，随音乐进行着那个时候听起来还挺新鲜的胎教。

　　 当乐的母亲听到隔壁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呻吟声时，就知道是苑出生了。她便捧着大肚子朝外走，想上前去给苑的母亲搭把手帮帮忙。谁想她的右脚刚刚跨出门槛，只觉得腰间哧啦啦脆生生一声帛裂，整个身子像筛糠一样摊坐在水泥地上，乐紧跟着也赶来了。

　　 迟到的乐，跟哭闹得神气活现的苑相比，过早地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沉着和冷静。也就是说，乐没有像一般新生婴儿那样哇哇啼哭。从严格意义上讲，一脸世故的乐悄然落地后，只是象征性地咧了咧嘴巴，努力做出一副哭的样子，便老谋深算地叼起母亲的乳头，旁无他顾地狼吞虎咽起来。
打这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乐流过半滴眼泪。

　　 不会流泪的乐跟动辄哭声大作的苑，常在一只木盆里洗澡。家长们觉得，反正都是关系不错的邻居，又共用一只大木盆，洗一个小孩子是洗，洗两个小孩子也是洗，集中起来一起洗澡，倒还好玩热闹些。

　　 慢慢地，他们蹒跚走路了，开始咿呀学话了。再洗澡时，苑常瞄着乐身上的某个地方使劲儿地盯看，黑葡萄一般的小眼珠眨都不眨。看着看着，苑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闹起来，说自己跟乐比，为啥偏偏少了一样东西。说着哭着，她就伸出手去乐的腿裆里抓挠。

　　 苑这一惊世骇俗的言行，可把大人们给吓坏了，慌忙将他们分开后，心里惊惶着嘴里嚷嚷着，说苑你可不敢碰坏了，乐身上的那东西可是命根子，金贵的很。还说苑呀，乖，不闹，只有男孩子才长雀雀哩。

　　 苑还是哭还是闹，说也要长个给乐一模一样的雀雀，那样才好玩。一旁的大人有些哭笑不得，望着不依不饶的苑，乐的妈妈只好过来巧言哄逗，把苑揽在怀里软声温气儿地说，不用羡慕，等咱苑长成大姑娘了，比乐还能多出两样好宝贝哩。

　　 苑听了这话，赶紧追问好宝贝多在哪里，乐的母亲在自个胸膛上比划了一下。苑朝着那个地方仰视了一会儿，果然高兴起来，揩净涕泪大叫一声，乐呀，你个长雀雀的。两人勾肩搭背地去一边耍玩去了。

　　 家长们看到这一切，都挺喜兴，嘴里说着好哇好哇，快瞧这俩小人儿吧，多么般配呀，长大了咱们结亲家吧。可打这以后，却再不敢叫苑和乐共用一只大木盆洗澡了。

［2］

　　 乐的父亲评上副教授，是那年初春的事。到了秋天，学院里新盖一栋教授楼，乐一家大小就理所当然地搬了进去。

　　 苑的父亲是讲师，仍住原来的旧平房里。

　　 乐跟苑都念小学了，同班同桌又同岁。放学后，秀草一般纤细的苑，常引导高大黑粗的乐，管她叫“小姐姐”。在苑不厌其烦的循循诱导之下，乐虽几经努力憋紫面皮，口中的“姐姐”二字，始终含含糊糊字脉不清。这如同他永远不会流泪一样，无论怎样调整表情，也都只不过是个哭的样子。

　　 尽管如此，每当苑跟乐在一起时，她仍以“小姐姐”自居，小脸很满足地潮红着，将高她一头乍她一膀的乐，当做亲弟弟一般地疼爱，骂着护着，形影不离。

　　 一次课余，坐在乐后排的“鼻涕”，把两只黄绒绒油汪汪的毛毛虫，悄悄排列在乐的两个肩膀上，看上去，活像电影里配戴着肩章的伪军官。“鼻涕”一边看着毛毛虫在乐的肩膀上森然蠕动，一边碰响脚跟举手敬礼，高声大嗓地冲着乐叫，报告长官，有敌情。

　　 人高马大的乐开始被蒙在鼓里，也跟着傻笑。待他在大家更为热烈的哄堂大笑里扭脸一看，这才明白过来，只吓得小脸煞白一脸哭相，整个身子绷成了棍儿。

　　 这时侯，苑非常及时地拨开人群站了出来。她满不在乎地用手把乐肩上毛毛虫揪起来摔到地上，再大大咧咧地用脚将其踩成一滩绿色汁水。

　　 苑说，乐呀，亏你还是长雀雀的男孩子，你难道没有长手吗?赶快去揍他。

　　 乐似乎受到了鼓励，遂闭眼运气，扎出一副老虎吃天的架式，却迟迟下不去手，回头问苑，究竟揍他哪里好呢。

　　 苑说他不是叫“鼻涕”吗，就专揍他那只酒糟大鼻子，不相信他会不疼。面对神气活现的“鼻涕”，乐攒足了劲比划半天，还是下不去手，只好抱头蹲在地上叹气，惹得周围响起一阵阵哄堂大笑。

　　 “鼻涕”愈发活跃了，扬脸朝天抽动着鼻子，两只手耀武扬威地背在后面，像个大干部一样在乐面前踱来踱去。嘴里还不住地说，怎么不揍哩?使劲儿地揍呗，你个吃“鼻涕”的乐，鼻子都在嘴巴下面等不及了呢，不揍它就不算英雄好汉。只见地上蹲着的乐，把头抱得更紧。

　　 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乐从地上拽了起来，拉着他走到“鼻涕”面前。对视了一会儿，苑拿起乐的手操纵指导着，冷不防猛地抽过去一巴掌。

　　 倾刻间，“鼻涕”就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苑放下乐的手，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苑说，乐你快瞧呀，他痛得跳脚流鼻涕了吧。望着面隅而泣的“鼻涕”，乐低头看看自己有些红肿麻木的手掌，心想好厉害呀，人家苑才像个长雀雀的男孩子呢。

［3］

　　苑的爸爸也评上副教授了。

　　 学院又盖了一栋宿舍楼，苑全家跟着搬了进去。

　　 由于场地有限，新楼跟旧楼并肩齐头，几乎伸手可及。

　　 乐家阳台向阳，苑家阳台朝阴，同在四楼，转眼两家又成了空中近邻。

　　 阳台离阳台太近了，就跟隔了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似的，仿佛一抬腿就能过去。

　　 从上学那天起，苑和乐就是在一起做作业的。有时乐下楼到苑家的小平房里，有时苑上到四楼，在乐家里。作业做晚了，到了吃饭时候，两个小孩子就不再各自回家，留下来随便一吃了事。

　　 自从搬家住了楼对面，看着是近在咫尺，再做作业时却要不住地下楼上楼，多走了许多的楼梯。苑管这叫冤枉路。那天，她站在自家阳台上，跟对面的乐悄悄商量，说天天爬不完的楼梯，怪烦人的，浪费掉的时间，足够咱们背好几首唐诗宋词，做好几道算术题的呢。

　　 乐说是呀是呀，问题是浪费时间也得爬楼梯呀，不爬楼梯，咱们总不能插翅飞过去吧。

　　 那知道，苑竟然嘻嘻笑了，说乐你今天可真聪明，我的话还没有说透呢，你就全明白了。

　　 乐一听这话，更加糊涂了，说，我明白什么了我?

　　 像你说的那样飞过去呀。你看，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干嘛要上上下下地爬楼梯呢，多费事呀，站在各自的阳台上轻轻一跳，不就过去了吗。苑说这些话时面色严肃，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乐听完苑的话，吓得舌头伸出很长。乐说，要是跳不好掉下去，可怎么办呐，那不是一下子就摔死了吗。一旦死了，就再也活不成了。

　　 苑忍不住责备乐说，你看你，干嘛非要说摔下去的丧气话，你怎么不说咱们能跳过去呀。要是真的跳过去了，咱们每天做作业时，就像蝴碟一样飞过来飞过去的，那有多棒呀。

　　 乐探出身子，朝阳台下看了一眼，头立即有些眩晕，他咧咧嘴，低头不再吭声了。

　　 苑说，乐呀，你们家这会儿有大人在嘛?

　　 乐说，还没有回来呢，可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苑说，趁着这会儿我家也没有大人，我给你做个示范吧。说着话，苑已经站到了阳台上。

　　 苑你站那么高，难道不想活了吗，快点儿下去吧，乐原地蹦着大惊小怪地喊叫。

　　 苑神秘一笑说，我早目测过不知多少遍了，中间的距离还没有上体育课时，我跳过的沙坑远呢。乐你往后站一站，我可是马上就要飞过去了。

　　 苑站在阳台的栏杆上，不住地踢着腿，甩动着手臂，就跟平常上体育课时，站在沙坑前做跳远前的准备活动一样。乐的脸色唰地一声全白了，嘴张得能吞下他的拳头。

　　 苑说乐，你怎么还不动呀，快往后站，省得我飞过去时踩着你，多碍事呀。

　　 乐拖着哭腔说，苑呀，我的小姐姐，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千万可别跳，从今往后我每天爬楼到你家去做作业，我愿意一个人天天爬楼梯，我不嫌累。

　　 听见乐在惊恐之中竟然叫她“小姐姐”，苑咧开嘴巴自豪无比地笑了。

　　 苑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挥着手说，乐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小姐姐”我的动作要领，我先跳，你后跳，多练习几遍，功到自然成，往后咱们想见面时，就不用再爬楼梯啦。

　　 乐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脸上全是豆大的虚汗，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

　　 苑又用力甩几下胳膊，下蹲着攒劲准备起跳。苑一猫腰，嘿地一声，冲着对面的阳台跳了过去，小辫子被风拽起来甩在脑后。在苑起跳的那一瞬间，乐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

　　 咚地一声巨响。

　　 惊天动地的动静过后，四周一片安静。乐连自己嘭嘭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敢睁眼，心想苑肯定是没跳过来，掉楼下去了。乐心里说这下可坏了，下面该怎么办呀?乐脸上的五官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跑，作出失声痛哭状。

　　 过了一会儿，乐慢慢睁开眼睛，准备伏到阳台上，看看苑究竟摔成了什么样子。乐刚睁开眼，就吓了一大跳，他看到了立在面前的苑。苑就那么活生生地站着，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乐，双手用劲地捂着嘴巴，努力使自个不笑出声来。

　　 乐长出一口气说，苑你倒是好好的，可把我给吓坏啦。苑说，你都看清楚了吧，轻轻一跳就能飞过来，你也练习练习，我来当教练，眼睛不要朝下看，腿一抬就过去了。

　　 乐两只手捂着胸口，连连往后退缩着说，我不跳我不跳，要是摔下去，那就活不成啦。

　　 没事的，苑说，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像只小鸟一样，翅膀一抖就飞去了，耳边还有呼呼风声呢。经她这么一说，乐的腿脚禁不住哆嗦起来，抓着阳台上的栏杆不撒手，好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被苑强行扔到对面去一样。

　　 苑和乐就这么对视着，在阳台上僵持起来。

　　 乐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长雀雀的男孩子呢！苑叹一口气，扭头走了。

　　 苑走后，乐看看对面的阳台，再看看脚下深幽幽的一线地面，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闭上眼睛，手一松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尽管在这件事上，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小的分歧，可每天早晚伏在各自阳台上做作业，仍是乐和苑最美好的少年光景。

　　 乐说，橡皮。

　　 苑手一抬，乐怀里多了块橡皮，还带着薄荷香。

　　 苑说，钻笔刀。

　　 乐臂一伸，苑手上便有了钻笔刀，雕成梅花鹿的模样。

　　 作业做累了。

　　 苑唰啦抻张白纸，三下两下叠出一只蛤蟆来。蛤蟆呱呱叫着，肚子一鼓，蹦到对面乐的手心里。

　　 乐展开一看，上面画个咧嘴少牙长雀雀的哭态小人儿，酷似乐。

　　 乐也折纸。眨眼工夫，一只纤巧的燕子，便栖息在苑的肩头。

　　 他和她相视一笑，再接着做作业，朝霞漫天，晚霞漫天。

　　 苑常常夜半梦醒。半夜里睡着睡着，她会突然醒过来，房间里黑乎乎地，苑心里难免会发慌。便小耗子似的溜上阳台，吸口凉气儿，手搭喇叭状，冲对面轻声学起猫叫来。

　　 不大一会儿，乐准会像只哈巴狗一样闪出来，陪苑作伴。他们害怕惊动了家长，都不敢作声。你指指星星，我点点月亮，比葫芦画瓢哑语一番，再回房间睡觉，只觉分外香甜。

 

［4］

　　临近云南旅游的那个春天，发生了不少事情。

　　 先是苑家的阳台，突然被墨绿色的石棉瓦，堵成了碉堡状。乐正纳闷不解，父亲带着几个民工，也在自家的阳台上忙碌起来。

　　 原来，系里给了一个出国考察的指标，乐和苑的父亲是相同的专业，条件都挺符合，也都很想去国外逛一趟。开始，两人还比较客气地公平竞争。后来，一不小心红了脸，彼此拍了桌子，说了不少气头上的话，各自还摔了茶杯和烟灰缸。结果，俩人谁也没有去成，系主任出国了。再后来，苑跟乐的母亲知道了这些事，也各为其夫卷了进去，问题一下子就复杂升级了。

　　 放学回来，苑跟乐立在两座宿舍楼之间的狭窄阴影里，久久无语。

　　 苑对乐说，咱回去就把阳台上那些破烂玩艺儿，给他妈的全拆除喽。苑越想越伤心，母亲这几天总骂她没半点正形儿，并叫她从今以后，不要再跟乐那小子眉来眼去。说这些话时，苑的母亲正将一条活鱼，吱地滑进冒着青烟的油锅里，她一边翻着锅里的鱼一边说，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整天还跟那个楞头青拉拉扯扯没大没小的，这叫什么呀，啊，贱！

　　 迎着苑锥子一般锐利的目光，乐鼓了鼓嘴巴低下头去。乐的妈妈也发话了，说你要是再跟屁虫似的随着苑那个小妖精，腻腻歪歪这呀那的，往后就甭想再进这个家的门，哪儿凉快你上哪儿呆着去。乐每当想起这句话，总忘不了母亲训斥他时，将她那双脚丫子从水盆里湿淋淋地捞出来，摊在一边晾的情形。

　　苑知道乐没有勇气拆那些屏障，其实自个也是。苑顺着宿舍楼之间的一线天空举头望去，两家的阳台犹如两只独眼，冷漠而又绝望地对视着。苑莫名烦躁起来，她本能地又要骂乐，想说你也是个长雀雀的男孩子。可看着高自己一头，下巴上胡碴泛青的乐，那句被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刚到嘴边又被苑咽了下去，再也骂不出口了。

　　 苑脸上突然一红，长叹一声独自走了。

　　 乐立足原地，眨着眼睛不住挠头。

　　 这期间，苑考上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学，乐到本市一家效益不错的工厂上班就了业。整个夏天，这座城市显得不同往常，燥热得有些轻浮。苑家和乐家阳台上的堵物，最终还是各自全都拆除了，用来呼吸新鲜空气。

　　 苑要去大学报到了。深夜里，望着打点好的行囊，苑鼻子有些发酸，睡意全无。她悄然光脚下床，静静伫立阳台，似有温馨旧歌缕缕拂面，不自觉地学着猫儿轻轻呼唤起来，喵咪……周围一片静寂，没有丁点儿动静。苑又站了一会儿，怏怏回房，大瞪双眼到天亮。

　　 一晃三年过去。毕业前的那年暑假，苑刚回到家里，她的父母就随着单位客服的观光团，外出旅游避暑去了。那天半夜，落了一阵零星小雨，无名花香在腥湿的空气中，缠缠绵绵地飘浮着，叫人忍不住产生许多念头。

　　 乐梦中惊醒之后，出了满头满身的热汗，再也睡不着了，他拎把蒲扇到阳台上乘凉。这时，正有一轮明月，从树杈间清清爽爽地浮起来。月光下，乐看到对面临风伫立一人，素衫长发，恍若隔世。乐一下子愣住了，接下来是大面积的沉默，彼此间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

　　 家里没人，苑说。

　　 乐竖起耳朵，极力捕捉着这行云流水般的细语，眼睛一眨不眨。

　　 一个人好怕，睡不着，苑说。

　　 乐眼前的人儿，仿佛变成了云遮雾绕的玉雕，水月镜花般空灵迷朦，忽远又忽近。

　　 快来吧，我等着，苑说。

　　 乐隐隐有些兴奋，喝多了高度白酒一样，周身的血液沸腾燃烧了。他转身就朝楼下跑，却噗嗵一声被阳台上的杂物拌倒。他慌乱地爬起来正要下楼，却又被对面的人叫住。

　　 像我过去做的那样，从阳台上飞过来，苑说。

　　 乐突然紧张起来，鼻尖上冒出一层碎汗。

　　 快飞过来呀，你……苑几乎在哀求。

　　 乐如临深渊般抱紧阳台栏杆，双眼紧闭周身汗透，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

　　 你不是个长雀雀的男孩子，苑喊道。

　　 如同轻风拂过水面，阳台上的人一晃不见了，消失得叫乐疑团丛生。

　　 乐被沉重的悲伤浸泡着，蹒跚回房。室内铺满了冰凉的月光，乐将自己放倒在床上欲哭无泪，犹如置身一望无边的茫茫雪原。

　　 他再次重温苑上大学前那天晚上所经历的苦涩悲哀。

［5］

　　苑的婚期原定在那年金秋，后来又因故推迟到次年盛夏，未婚夫是苑的大学同窗。其貌不扬的同窗苦苦追求校花苑的故事，在那所重点大学里人人皆知四处流传，最终被一些好事的学子们，演绎成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经典版本。

　　 正当同窗被单相思折磨得昏天黑地走投无路之际，过完暑假返校并瘦了一圈的苑，突然主动答应做他的未婚妻。一心成为护花使者的同窗，面对这超乎预算的情感收获，顿生天上掉馅饼的幸福感觉，哪管正置身于人来人往的咨询饭堂，当即曲膝跪下将头埋进苑的双膝间，受尽委屈终被安抚的孩子一样，喜极而泣。

　　 乐依旧孤身一人。这是已经毕业分配的苑，经过长期观察后得出的准确结论。现如今的乐，更像一个退休老人，热衷种花养草喂金鱼，痴迷于修练各种保健功法和陈式太极。

　　 一次，苑跟乐在居住的两楼之间狭路相逢。苑像是疯了一样，突然转身搂住跟在身后的同窗，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猝不及防的同窗短暂惊慌过后，显得喜出望外万分激动，两个亲密无间的身躯，几乎堵严了整个过道，彼此间沉重潮湿的喘息声，恰似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铁桥。

　　 乐消闲淡漠地立在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籽，一颗接一颗地丢在嘴巴里。直到二人最终疲惫地松开对方，乐将最后一片瓜籽壳从容地吐在地上，目不斜视地侧身走过，一副无血无汗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样的结果，显然离苑的预期目标相去甚远。待苑发觉方才当着乐的面亲热时，同窗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捆芹菜，她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那是多么的适得其反和狼狈啊，苑真想抽他妈谁一个大嘴巴。

　　 苑就是想不明白，面对她和同窗如此肉麻身体语言，乐他怎么能如此地闲云野鹤，他怎么敢如此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她从中得出结论，看来此人是真正的冷酷无情，无情者岂能言情。接下来的好一段日子，苑觉得有些无所谓了，嘴上天天挂着没劲二字，真想随便找个什么人，把洞房一入就算了。

　　 随着婚期的一天天逼近，苑心头涌起许多前有未有的烦恼，非常实惠地品尝到那种前景难测的莫明惊慌。但是……面对殷勤多情的同窗，苑再也找不到拖延婚期的任何理由了。

　　 那天的阳光真好。

　　 披红挂彩的迎亲车队前来接苑时，乐正吹着口哨给阳台上一系列的花草喂水。那近在咫尺的欢闹喧哗，对乐来说仿佛远在天外。

　　 乐在阳台上惬意地舞动着水壶。花盆喝足了水，花儿变得好看滋润，多余的水便流了出来，滴滴嗒嗒溅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滴滴嗒嗒溅在溢光流彩的花车上，即便召来声声斥骂，乐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沉浸其中。

　　 盛装的苑被喜气洋洋的红男绿女簇拥着，心境意外地好了起来。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似乎已被玫瑰和婚纱感染陶醉，随着惯性进入常规的幸福氛围，脸上挂满了笑容。
苑脸上笑着，身披婚纱手捧玫瑰弯腰朝车门钻去。正值苑抬脚上车之际，心灵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悠远的呼唤，喵——咪……，苑浑身一颤，身上某个地方被弄疼了，她不能自己地仰面抬头向阳台望去。

　　 苑不露声色地把握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尽量把姿态朝着她所理解的高贵从容方向刻意调整。在这个女人一生当中最为幸福快活的时刻，苑最渴望看到的人就是木头般的乐。苑更渴望看到乐面对这一隆重出嫁场面时，那种痛不欲生欲哭无泪的模样。

　　 苑果然看到了乐。

　　 此刻，乐正叉开双腿站在自家阳台的栏杆上，朝脚下的喜庆人群，哲人般神秘地微笑着。阳光照在高高在上的乐身上，他立在阳台栏杆上开始踢腿甩手，如同体育课上做跳远前的准备活动。紧跟着，乐一猫腰，大鹏展翅般轻轻飞了起来。整个下落过程中，乐犹如一片被秋风无意间扫落的树叶，轻盈舒展姿态美丽。

　　 以后的日子，每当苑重温那次令她为之心碎的飞翔的具体细节时，总能纤毫毕现地看到，乐眼中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