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益：写戏的舅父（中）

  　写戏的舅父

　　唐世益

　　我抬起眼，看见舅舅对着我温和地笑着，但那青筋暴露的脖子间，喉结却在上下蠕动。我这才想起，这几节香肠是他老人家准备的下酒菜呀！我竟一口气吃了四节，没有半斤也有八两了。舅舅或许怕我吃急了，吃坏了肚子，也或许真的想留下一点点下酒菜吧?
　　演出开始了。我一会儿挤进看场内，挤在观众中看木偶在台上表演；一会儿又钻进幕布，看台下叔叔阿姨们操纵木偶。舅舅打鼓，担任着相当于乐队指挥的重任。并且他还为剧中人物配音，一会儿模仿许仙，一会儿模仿白娘子，都逼真传神。我简直看出了神，觉得舅舅真了不起。

　　戏罢后，当地社员给演出队送来夜宵。一笼蒸得热气腾腾的包谷粑，以及一盆绿豆稀饭，一斗碗咸菜。饮食虽然简单，但大伙一块吃，吃得热闹。

　　眼睛也看饱了，肚子也吃饱了，我躺在舅舅的铺位上很快就入了梦乡。演员们打的是通铺，就铺在生产队的公房里。舅舅因为是团长，在他的铺位前，搁置着几个道具箱。

　　半夜里，我因尿急而醒了，看见舅舅还盘腿坐在铺前，在一盏昏黄的马灯下，伏在道具箱上写着什么。舅舅把我引到门外方便后回来，我嘟哝着：“舅舅，你还不睡呀！”“三娃儿，你自个睡。舅舅还有两句台词没想巴适。”他催着我睡下，又盘着腿去写他的剧本了。

　　我在被窝里偷望着舅舅。一股酒气飘进我的鼻子里。舅舅喜欢边喝酒边写戏。他一只手拿着那支特大号的钢笔，另外一只手则往往用来端酒盅。酒盅是用小号洋瓷盅代替的。我听见他在稿纸上唰唰写一阵，又轻声地吟一阵，然后便喝上一口，不，只是将酒盅在嘴唇上沾一下，大概就是“抿”一口吧。我没有看见剩下的那节香肠，早知舅舅要以香肠下酒写戏文，我该给舅舅多留一节才是。

　　我以后才知道，舅舅在巡回演出期间，盘腿坐在通铺上，熬更赶夜写出来的剧本，就是那个后来参加地区汇演的《喜事不喜》。这个现代小戏赢得了观众的好评，也获得了戏剧界的较高评价，还得了大奖。

　　有谁知道，舅舅的戏文是在乡间夜深之时喝“寡酒”写出来的呢?

　　此后，整个暑假期间，我都跟随着舅舅的剧团在青神、乐山、井研一带巡回演出。剧团的演员大都很年轻，一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很好玩。每次转移演出场所，我便扛扛小道具什么的。瘦高瘦高的舅舅，便手持一根竹竿，在跋涉山路时作拄路杖，也当打狗棍用，他怕恶狗冲出来伤了我。

　　剧团的年轻演员都敬重甚至亲近我舅舅。我舅舅待他们就如待子女一般，十分温和，从不责罚人。这一点有点像我舅母“惯儿”一样。他们之间，都互称师兄师妹，十分亲热。我的到来，他们很快接纳了我，称我“小师弟”。巡回剧团虽然只有十几人，却如一个大家庭一般和睦、亲密。

　　要开学了，舅舅才派人送我回家。说真的，我舍不得离开他们呢！到剧团当一个演员，或向舅舅学写戏，成了我童年的愿望。

　　但这愿望的粉碎，来得突兀而无情……

　　文革前夕，舅舅和我们家突然断了音讯。我母亲就只舅舅一个亲哥哥，往常舅舅爱给我们家写信，一月总有两三封，但这回接连半年没有来过信了，让母亲很为他担忧。报刊上出现不少批判文艺黑线的文章，舅舅是个耍笔杆子的，该不会引火烧身吧?

　　这一天，母亲悄悄把我叫去，叫我到犍为去看望舅舅。因为家里困难，母亲只给了我一点钱，连车票也买不起，只够在途中吃顿饭和过河的船费。

　　早上六点钟，母亲就把我拍醒，催我上路。犍为离我们家有六七十千米，好在是一条公路，我见舅舅的心也很迫切，路上没有耽搁，走得脚板都打起了泡，一直到晚上十点过钟，我才走拢犍为。母亲给的路费已用光了，我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巴不得马上找到舅舅，饱饱地吃一顿。

　　我来到犍为剧团门口，剧场内灯火通明，门口有戴红袖章的人守门。我认识其中一人，是与舅舅一道巡回演出过的年轻演员，我叫他“师兄”的。我招呼着他，正欲跨门进去，他一巴掌将我推得老远，跌在地上。我爬了起来，对他嚷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去找我的舅舅！”

　　他走过来，从腰上抽下皮带一甩一甩地说：“还不给老子滚远点！这里是造反客服开会，看老子揍你一顿！”

　　这就是曾经教我在晒谷坝上“翻跟头”的师兄吗?我不明白这位“师兄”为什么装着不认识我，并且对我如此凶神恶煞?（中）